特别调查|还原生死鳌太真相
整个5月
没有什么,比“五一”鳌太山难更震动户外
一场暴风雪
“40余名驴友穿越鳌太失联”的舆论风潮
最终3人失温遇难的惨烈事故
让鳌太线,这一条横贯秦岭最高山脊的穿越路
也是国内死亡人数最多的徒步线路
引发全社会前所未有的讨论与关注
舆论喧哗中
暴风雪中心,事故当事人究竟亲历怎样生死?
暴风雪边缘,还有多少隐患重重?
整个5月,围绕鳌太
『奇记』走近遇难事故幸存者
同时遍访当地向导、驴友之家
俱乐部、探路者等10余位鳌太线关键人物
当暴风雪渐渐过境
穿过这些不同人物视角,我们需反思的
不仅是这一次事故为何发生?
而是为什么这样的事故,年年在鳌太发生?
在鳌太越拧越紧的“生死结”,究竟症结何在?
秦岭,中国南北方地理分界线。鳌太线,纵贯秦岭次高与最高山峰:鳌山与太白山,被誉为“行走在中华龙脊”上的探险,近年备受驴友追捧。它的闻名,除南北分界景观,还在于高难度、高强度、高风险——尤其是复杂多变的气候,频繁发生的山难。
失温、失踪、高反、坠崖……本世纪初开辟以来,陆续已有近30人遇难的沉重,被驴友冠之为“死亡线路”。2017年“五一”穿越事故再次发生,而风险与隐患也还在这条路上继续。
在这场席卷户外圈的鳌太暴风雪中,一支来自云南的8人队伍,因最终遇难3人,引发太多的关注与不实传闻。那么曾身陷暴风雪中心的他们,究竟真正遭遇过什么,又留下怎样的教训与沉痛?
▲根据现场救援人员提供轨迹绘制。友情制图|阳光
结缘鳌太
“山上又出事了!”5月4日清晨6点,一通电话,惊醒正值班在太白山大文公庙保护站的孙杰,带上3人,第一批火速驰援4公里外的大爷海。
此时,飘着小雪的大爷海,730米外山顶信号塔下,正站着焦急万分的2男1女。他们来自云南,熬过一夜风雪,这才终于打通求救电话:在昨天的鳌太穿越路上,他们遭遇暴风雪,走失5人……
“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大暴风雪。”4月29日清晨,踏上起点塘口村时,还是晴空万里。这支5男3女组成的队伍,各负重超20公斤背包、6天粮食补给,计划是用5天穿越向往已久的鳌太线。
▲云南队伍8人:海海、萧峰、小高、远山、一痕、老木、空山、平安(后三人遇难)。4月30日于荞麦梁。萧峰供图
为了这次徒步,有着15年户外经验的昆明驴友海海和丈夫老木,早在半年前开始筹备。户外群里相识的萧峰,也在2月底决定加入。“我喜欢在大自然行走的感觉,有一种无穷的力量感。”相比同事日常搓麻将,来自云南禄劝县的萧峰7年前爱上徒步,鳌太更是向往已久。
“队里有6个人,是我曾一起走过山的。”看到有相对熟悉的驴友同行,有着8年徒步经验的媒体人小高在今年2月,也加入了行前微信群讨论。
然而,鳌太的高风险,让人不敢掉以轻心。除了分享各种地图轨迹、攻略信息,他们在群里亦曾反复提醒结伴同行,需各自承担好自己的安全。筹备直至4月底,来自云南徒步圈的8人,踏上了这一场终生难忘的旅途。
▲行前交流与准备。另经求证,海海和老木在2012年曾徒步尼泊尔珠峰大本营。此举,却被多家媒体不经核实,广泛报道成“攀登珠峰”。
半程变天
出发顺利,4月29日艳阳高照下,这支远来队伍,穿过一路爬升的密林小径,上午11点,就抵达了常规的第一夜扎营点2900营地,并在第一天就抵达鳌山最高点导航架。
由此一路向东,横贯鳌山、太白山山脊,连续翻越17座3000米以上山头,便是鳌太穿越的主旋律。而此时,趁着“五一”假期前往鳌太的驴友,多达上百人,才刚集结到起点塘口村。
作为提早进山的几批队伍,他们跋涉在开阔无人山梁,与脚程相近的3位山西驴友、1位上海驴友小张,或前或后,渐渐就走在了一起。翻山越岭,3天不觉走出了原定3天半的行程,在5月1日,12人一起扎营在了西塬营地。
▲鳌太线横贯秦岭最高主脊。4月30日,云南队伍正走在飞机梁区域。萧峰供图
抵达西塬,前方就是全程最艰险的九重石海。一路好天气,却在这时开始变了脸。整夜大风,后半夜下起小雨,2号清晨萧峰拉开帐篷,雾气笼罩中,还没来得及犹豫,山西3个驴友已经收好背包,说要走了。
鳌太天气多变,眼看着风雨变小,以为这是常见气候的他们,决定跟上山西队伍一起前行。令人生畏的九重石海,层层叠叠,一路绵延向上,本就挑战极限。眼看快到山顶,风忽然就大到站都站不稳了,有几个人绑很好的包罩竟被吹飞,走后面的甚至一度只能匍匐……
狂风裹挟着冰雹、雨水,劈里啪啦砸了下来,大雾弥漫间,他们第一次见识到鳌太天气的可怖。然而此时,临近山顶,已难再退下山了。
▲左图为1号清晨2800营地附近,右图为1号晚西塬营地,当日天气对比情况
是走是等
但,不是没有过警惕。翻过石海,面对突然呕吐、嘴唇青紫的老木,海海、小张、平安等7人迅速临时扎营,避免可能的失温。走在前头的萧峰等5人,在走过东塬时,反复考虑的小高也终于提议:“还是别走了”。再往前,又是风大的山梁,而大家下半身鞋裤都湿了,继续走,容易失温。
风险意识,让他们就此撤回1公里,在东塬附近一片风小的树林,下午1点就早早扎营,小高、萧峰等换上还有的干燥衣物,等待后续队友,等待第二天能有个好天气。
当晚却是大雪簌簌,天寒地冻中,睡袋不慎打湿的萧峰,睡得并不踏实。一起混帐的驴友空山,倒是贴心凑过来,匀出自己的睡袋帮他取暖。此前,他们并不相识。在深山,这来自陌生人的情谊,却往往比风景更难忘,也是萧峰热爱户外的原因。
▲5月2日上午,九重石海,风雨雾交加。萧峰供图
天亮了,雪小了,5月3日,站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,他们再次面临“是走是等”?3个山西驴友7点就收拾好,准备出发,按他们判断“今晚若再下雪,雪可能更厚,更不好走”。
云南队有的装备湿了,有的希望早些抵达舒适终点,海海、老木、小高等倾向于多留一天,却也担心等下去的天气会不会更糟?
先是决定兵分两路,一部分人先走。但最终,谁也不想落单,也无法判断第二天天气好坏,在那天9点半,12人决定一起上路。
▲5月3日清晨,帐篷已被积雪掩埋一半。小高供图
“当时其实许多人觉得没问题。”毕竟东塬距离大爷海,只是8公里左右,多为平坦山梁。
回想那一天的出发,萧峰最感后悔的是,光忙着收拾行李,却没有人意识到是否该开个会:集中讨论一下谁来押队,以及如遇突发情况该怎么办?
“出发时不怎么下雪,也没什么风”,回想那一天,小高也万般感慨:“真没想到后来会是那种要命的天气,不然没人会走的。”
▲5月3日清晨,营地情况。远山供图
风雪求生
“很多人以为翻过九重石海,鳌太最后一道难关就过去了,却忽视了最后几公里跑马梁。“第二天赶来救援的孙杰,在太白山工作已经13年,在他经验里,“山梁上无遮无蔽,天气好时,一马平川。一旦赶上暴风雪,却会变成地狱。
下午2点,雷公庙最后一次清点人数后,12人继续往前的开阔大梁上,他们就赶上了地狱般的暴风雪。不仅是风大雾大,落在身上的雨夹雪,迅速被大风吹成冰棱。从帽子、背包直到裤子鞋子,都覆满冰挂,不仅加剧寒冷,更要命的是增加负重,大大透支体力。
▲5月4日,昨日暴风雪留下的冰挂。萧峰说,3日下午他们全身都挂满了类似冰凌。萧峰供图
人快冻成“冰棍”,手机也低温没电,只剩山西和上海2位驴友手机还能导航。正和山西大哥在最前方查看轨迹探路,走在后面的海海忽然惊慌追上来,一把拉住萧峰,老木不见了,怎么办?
萧峰也傻了。茫茫大雾,能见度不到3米,只剩2部手机可以导航。一群自身难保的人回去找,不可能。单独陪海海去找,只怕会一起“有去无回”。浑身冰雪在大风中,停留太久又会失温。海海和老木是恩爱夫妻,他理解眼前揪心,可那一刻,他也不敢不知怎么办?
上海驴友小张第二个被海海拉住求救,小张手机还有电,可已经有些高反的他,“那时候真得没能力了”。那一天,小张和队里另一个女驴友远山,甚至也“走失”了。
猛一阵风吹雪雾,白茫茫一片中,已经看不见前面队友,最终两人在石缝里扎营避难一夜。“远山一晚上在问我,会死吗,救援会上来吗?”在小张的安抚和相互支撑下,这两人最终幸存,远山却十指冻伤。
▲3日刚出发时的积雪。上海驴友小张供图
风雪中坚持10分钟左右,等不来老木、也无人敢去寻找的队伍,只能继续前行。但,并非没有挣扎。当发现空山、平安又一个个失踪,当再一次被海海拉住,老木还是没有来,怎么办?
萧峰也忍不住崩溃,一度和海海抱在一起哭。“我也没办法,那时候我也想放弃了。”萧峰说,那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绝望与无能为力。反倒是海海先清醒过来,意识到必须尽快赶去大爷海,那里有救援。
▲3日10点,刚出发时天气情况。下午风雪雾起,求生中再无人拍摄。上海驴友小张供图
“我那时能顾得上的,就是看清脚下的路。风雪冻在眼镜上,只能靠裸眼辨路。”高度近视的小高,甚至没注意到空山、平安究竟何时不见。更在临近大爷海的乱石路上,一度涉险。左脚踩进石缝,拔出来,右脚又陷下去,只是一耽搁,竟已看不见前面队友。
“我听见他们好像在齐声喊我,也拼命回喊。可风声雪声,大到他们听不见我。”追着还没覆盖的脚印,直到脚印消失,他不敢往前走了,大雾里,怕迷路怕断崖……
正不知前路,闻讯上山的大爷海工作人员终于出现。19点天黑之际,濒临失温的小高最后一个被带下了山。那一晚,早上一起出发的12个人,5人不知所踪。
▲5月4日,暴风雪过后的大爷海。萧峰供图
山上的风雪数日停息,震动户外圈的暴风雪,却足足刮了大半个月。风雪劲吹的山间,有人下撤,有人留守,有人失联。舆论喧哗的网络,各种寻人,各种猜测,各种争议……
无数目光和口水齐飞中,那些真正与鳌太紧密相连的队伍、当地人、俱乐部、开路者们眼中:2004年驴友探路以来,这一条“死亡线路”又究竟是如何被系上“生死结”?
▲漫过山梁的鳌太云海。夜色供图
遭遇鳌太暴风雪袭击的,并不仅是云南一支队伍。4号清晨,广东驴友引刀在桃川镇拨打出报警电话,2位队友失联的他一样是彻夜无眠。
5月2日一早,当云南队从西塬向九重石海进发时,晚一天进山的他们正从2800营地前往西塬必经的三座“金字塔”塔峰。却最终和多支队伍,一起被狂风挡在“金字塔”前。
“很明显,前路凶险了”,选择下撤,除了风险意识,引刀坦言也有对队伍良莠不齐的担忧。2个月前,他在磨房约伴组成一支23人天南地北的队伍,按体能速度分成9人、14人的两支分队。最初审查重点在是否有高海拔徒步经历。结果雨中行进几小时,就暴露出很多人装备的防水、防寒、防风性根本不行。
▲5月3日,从水窝子风雪下撤。引刀供图
“现在很多人把鳌太当成户外圈一个强驴标杆,却没耐心一步步进阶。”会合之后,引刀才发现队伍里竟有几人是第一次重装徒步。
“当然队里也有不少老驴”,当2号他们下撤时,一位经验丰富队员坚持要在2800营地继续等待。“我劝了3次,他都不肯下撤,我也没法绑他下来。”网络约伴,安全自负情况下,引刀只得先带队下山,却没想到2天后,要为这位队员的一度失联而报警求援。
更让他揪心的是另一支14人小分队。3号在鳌太线的两端,当云南队在东跑马梁遭遇暴风雪,引刀的分队正从西跑马梁艰难下撤。下撤中队伍同样出现分散,最后3名队员直走到晚上12点,才走出深山,近乎体力透支。更有一位男性驴友,早在2日就和扎营分散的小分队走散。
▲3日风雪下撤。引刀供图
4号报警同时,引刀也在网上发布求助,瞬间电话炸了,朋友圈到处是在寻人的信息。万幸那天下午4点终于获知2名失联队友正在下山,他的心顿时松了,却也深知,及时下撤,没发生事故,并不代表不存在问题。
“如果天气再好一天,第一队像云南队那样,处在暴风雪中心地带,结果会怎么样?如果天气再好二天,第一队顺利穿出,第二队全部处在暴风雪中心,估计大半都会出不来……”对于全队最终安全下山,引刀归结于“幸运”。而这样幸运,却同时问题重重的队伍,在鳌太线上还有多少?
▲风雪穿越路。夜色供图
当4号多支队伍纷纷报警求援,当地向导郭小军和领队唯一,正在重新上山搜寻2位失联驴友。早在1号晚,听着帐篷噼啪啪作响,郭小军就意识到要变天,2号果断劝俱乐部领队考虑下撤。
在他看来,“鳌太最大风险是天气。南北方气候在秦岭高线上争夺,天气瞬息万变。即便同一个人,面对不同天气,都将面对不一样困难与风险。”
虽然走过100多次,被称”鳌太第一向导“,郭小军依然谨慎,“每次能平安顺利通过,只是老天给了好脸色。然而很多好天气走过的驴友,低估难度的攻略,却在误导不少后来者。”
“上山去找的2位失联驴友,其实2天前我见过的。”唯一的队伍,2号那天曾和引刀一样被挡在金字塔垭口的狂风前。风雨下撤路上,他曾劝过沿途扎营的六七个驴友,然而没有人跟他下撤。这次上山在找的,就是其中2位。
“记得当时他们敞着帐篷,背包丢在帐外任风吹雨打着,就担心会出事。”这样缺乏户外常识又不知风险的驴友,带队8次的唯一,在鳌太线上遇见过很多。并常会想起2013年第一次徒步鳌太的自己。那时才入户外的他,因为羡慕老驴们大谈鳌太的骄傲,也贸然上路。
“第一次成功穿越,运气占很大因素,一路好天气。现在走多了,才知道它的可怕,反而越来越敬畏了。”然而眼看和他当年一样心态的新驴越来越多,谁又能保证一个个都如此好运呢?
▲3日风雪下撤。引刀供图
在郭小军眼里,鳌太的真正红火,就是从2013年开始。2012年11月鳌山暴风雪中,鳌山最高点导航架附近3人失温遇难、7人冻伤。抬遗体下山时,3个人冻死的惨状,他一辈子都忘不了。却没想到第二年开始,因为这场事故慕名而来的驴友更多了。此前雇佣他做向导的队伍一年15次左右,2013年激增到25次。
来的人越来越多,事故也越来越多。2013年放弃下山最终失踪的湖北驴友施曼,2014年在药王庙暴雨中失温的井冈山驴友……山上时他都曾偶遇,下山时却听闻遇难,这些眼睁睁消失的生命,让他不时唏嘘:“要是有个领队或向导,或许不至如此。”
然而,在五一徒步鳌太的众多队伍中,雇佣向导的,只有郭小军所在的仅仅一支。
▲鳌太特殊气候,山脊南北两侧冷热气流不停交锋。夜色供图
当舆论风暴越刮越猛,6年来曾组织鳌太徒步50余次、带领上千人的知名俱乐部创始人孤烟(化名),倍感庆幸是他们的五一活动,在出发前两天,顶着压力取消了。
“去年五一天气就很恶劣,我们全队第四天下撤。今年看天气预报,感觉比去年更差。”但除了不想冒不必要风险,孤烟也坦言,深层次原因是“这条线的生意越来越难做。”
相比他们报价一千元、报名者寥寥的活动,目前活跃在鳌太线的俱乐部价格战,最低报价已经打到500元,而AA制驴友在不请向导的情况下,成本更低。
▲徒步鳌太,沿途需翻越大量第四纪冰川遗迹石海。夜色供图
“向导6天费用2400元,一名经验丰富的领队费用更高,再加上交通、保险等各种成本……除非人数够多才能盈利,但队员太多,不增加相应领队配比,一样具有风险。”
因为热爱户外,2011年辞职创业的孤烟,曾为打开俱乐部局面,把当时名气还局限在陕西户外的鳌太线,商业包装推向了全国。“现在网上流传的徒步日程,80%内容出自我们最初的推广路书。”
但便捷交通、光环强大的鳌太,现在对于驴友是低门槛、高回报,对于俱乐部却是低回报、高风险,需要时时刻刻绷紧神经。2年前,因单日活动出现队员失温,卫星电话传来,他曾连夜驱车赶往山上施救。甚至脱光衣服,用赤膊取暖的方式,才救回濒危的失温者。
“秦岭就是我的户外故乡,鳌太也曾带给我们事业成长”,但面对今天的价格战和频繁山难,最初推动鳌太商业化的孤烟开始陷入矛盾:为确保零事故,这条风险和回报不成正比的线路,还值得做下去吗?
▲鳌太独特的云海景观。夜色供图
又一年事故重演,最早一批穿越鳌太的巴戈和队友们,也会陷入矛盾,会想起当年站在秦岭最高主脊上,4个年轻人的约定:谁也不许把轨迹分享出去。只因这条线太危险了。
和孤烟一样,十几年前,他们都曾聚集活跃于陕西户外论坛“背包吧”。总版主巴戈和论坛另3位驴友,在走过陕西众多线路之后,把目光投向了“鳌山—太白”两个秦岭主峰最高点。并在2004年7月,踏上了这条只有少数当地药农才走过的路。
当时围绕太白山只有南北穿越短线,想要东西横穿,能走得通吗?为应对未知,这4个年经人带上超10日补给,光大米就每人背上10斤,却在第二天就开始遭遇断水危机。
▲2004年夏,队伍4人:巴戈、厚朴、LEO、GRAYKNIGHT
连绵不绝的太白主梁,无休止的翻越、横切,却连续几天找不到水源。靠着清晨帐篷上的露珠,羚牛脚印里的一点泥水,他们秉着对大自然的热情,一路向东。在开阔山梁领教过彻夜狂风,也发生过队友脱队的虚惊,并在太白梁遇见60几岁当地采药人时,不禁感慨自己的所谓”穿越“何足挂齿……
“最终成功穿越,关键还是老天爷的眷顾。”在最好季节里都艰险重重,让巴戈和队友决定保密的穿越轨迹,却终究还是被流传给陕西最早一批驴友。2008年6月,当鳌太发生第一次重要事故,驴友老边在东塬附近失踪,赶往组织救援的巴戈直感慨:“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……”
老边失踪之后,鳌太线上,山难几乎年年发生。晃眼十余年,巴戈和他的队友都想不到,这条最初不为人知的路,竟成“顶级”穿越线路,甚至“死亡之路”。五一山难传来,又有队友忍不住说,后悔当年分享出轨迹。但回忆起曾经的年轻气盛,巴戈觉得,当年他们不走,也一样迟早会有人去走的。因为山就在那里。
▲此前有报道称“有人在2002年授权户外杂志发布过鳌太线”。经求证,截至2004年,该期刊档案中并无相关内容。
“哎,一念之差。那天我都帮他们找好向导了,临时却说不用……”翻开笔记本子,在4月29日那一页,找到云南队员的联系方式,57岁的塘口村民程秀才试图拨打电话。
在他的本子里,密密麻麻笔迹,是近三年一个个驴友留下的个人电话、紧急联系人、保险单号,甚至帮忙报警期限……许多走过的驴友,都曾把最重要信息托付在此,这个当地有名的客栈老板,也不小心充当着鳌太的特殊记录者。
▲驴友上山前留下的记录。程秀才供图
然而,十多年前,第一次偶然看见穿着冲锋衣的驴友走过塘口,甚至到他家讨水喝,程秀才也曾不理解,这些花钱花时间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城里人,来追求什么呢?
今天,他的家却渐渐成了驴友之家。家里一架种地拖拉机,不知送过多少回驴友,前往3公里外徒步起点。
或是见证过太多死难,才会有意留下记录,才会每次看着驴友跳下拖拉机远去的背影,“总希望每个人是平安来,平安回的。”却也每年十几次收到山上发来的求救,或高反或崴脚,甚至成了笔记本里让他唏嘘的姓名……
“在我印象里,出事的,反而往往是强驴。然而走这条线,应该是来欣赏大自然的美,而不是来参加比赛,看谁的能力强,或是征服大自然。”在和无数驴友打过交道之后,这个曾经不懂驴友的山里人,此刻却似乎比许多人更懂,什么才是真正的户外。
▲南来北往驴友,让程秀才家成了小山村蜕变窗口。程秀才供图
暴风雪很快过去,到处博眼球却不经核实的舆论,伤害的不仅是当事人,更是户外健康发展。越事故越火热的鳌太线,更多被死亡魅影吸引而去的驴友心中,警钟又能否真正长鸣?
▲鳌太线上,树立着数座遇难驴友纪念碑
大自然的残酷
“在太白山上,我也想过以后再不去户外了。”回想那一天救援现场,萧峰至今倍感大自然残酷。
4日上午,焦急等待救援人员会合时,远眺到上海驴友小张带着远山,2人在石缝里扎营避难一夜,竟活着走回来,他们曾激动盼望还有一丝希望。11点却终于发现空山遗体,躺在距离大爷海仅剩2.5公里的地方。
一身熟悉蓝色冲锋衣趴在石头缝里,萧峰冲过去,却是怎么推怎么喊,空山也再没有反应。“前一晚我们还睡在一个帐篷,他人特别好,还特地挪过来温暖我……”再回忆起队友的温度,冰冷的死亡,47岁的萧峰一度对我泣不成声。
▲左图为4日发现第一位遇难者空山的背包,右图为9日发现第三位遇难者平安的背包。孙杰供图
“山里气候,往往24小时就是不同天。他们那一天真该再等一等……”当苍白阳光从浓云中露出,在雷公庙附近2公里,第二个发现老木遗体,已参与近30次救援的孙杰也万分感慨。
“都是失温,都是人包分离,但应该不是弃包前行,因为人都最终停留在背风方向的石堆里。在户外,人包不能分离是常识。大概当时已透支到无法负重,本能无意识的避风求生……真希望这样的事别再发生。”
▲5月4日11点,前往搜救的路上,风雪已过。萧峰供图
在发现空山和老木整整5天后,第三位失联女驴友平安的遗体,5月9日下午16点,在距离另两人各1公里左右的中间位置被发现。一样位于背风的石坳间,尚未支起的帐篷覆盖,半个身子在睡袋里。
“当时应该是想扎营自救,但已经失温,在大风中没能短时间支起帐篷。”5月10日护送遗体下山的孙杰,终于和山下苦等的平安丈夫完成最后交接。
6天来,这位闻讯赶来的家属一直徘徊在景区大门口,苦盼着47岁妻子的身影能够再次出现。然而最终,“平安”没有归来。
▲双手冻伤的远山,至今在陕西医院接受治疗。萧峰供图
离不开的户外
平安归来的生者,风雪过境后,依然阴影笼罩。5月11日,在老木50岁生日之际,海海和上百位亲友与之最后告别。她的朋友圈里却至今还写着“每一天都在等着你回来……”
悲痛的海海拒绝着媒体采访,近日一篇“她下跪求救队友”的报道,却将云南队成员再次一夜卷入舆论风暴。然而,分别求证现场6位当事人,却均表示当时并无“下跪”一举。“被下跪”的当事人,对文中多处失实曾向该媒体多次交涉,却至今没有得到回应。
▲本图为萧峰个人装备及食品情况。经求证,队伍出发时每人携带6日粮食补给。苹果等零食只是个人加餐,即驴友俗称“FB”。有关遇难女队友平安“只携带6个苹果等零食上路”的各种误报与诋毁,却至今伤害着逝者。
“这一次,各种人都见到了。”拍摄纪录片的小高,想着有一天或许该自己做真实的记录。而现在,“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。”
“第一次在户外亲历生死,最警醒我的,是自己也是家里顶梁柱,还有4个七八十岁老人……”回到家中的萧峰说,那些危险的线路、山峰,以后只能永远放在心里了。却也在42位驴友一起来慰问他时,觉得自己终究离不开户外,因为这些在路上相识的朋友。
那一晚开饭前,他和当地徒步圈朋友们一起起立,为3位没有回来的人,集体默哀。
新的启程
五一已过,端午将近,今天的塘口村登山口处,已经立起一块蓝色公告牌,警示“禁止在恶劣天气条件下登鳌山、太白山”。“早从2010年就一直出禁令了,但太白县每座山、每条沟都是上太白、登鳌山的路径,驴友的热情挡也挡不住。”
“每次出事后,来的人反而更多。好奇究竟什么导致事故,却还是很多人低估。”当地向导郭小军,并不担心鳌太前景。他担心的是,来的更多人依然不知敬畏。
塘口村的另一头,程秀才家也已开始新的忙碌。光打电话向他预约端午节住宿的驴友,目前已超三百人,“这次最大不同点,来的都要向导,村里十几个向导都被订完了……”
“今年南北气流分别太大了,山上多雪,穿越比往年难度更大。”熟知山中气候的郭小军,只希望新来的驴友能量力而行。
而从塘口村往东南方望出去,秦岭犹如巨龙横亘在中国南北分界线上,最高处贯穿鳌山、太白山的龙脊“鳌太”,没有人知道新的风雪何时启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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